1978 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 Robert M. Wilson
應中國物理學會及天文學會之邀,來台講演,沈君山先生任翻譯。這是1983年10月下旬間的事,現在講也講過了。我素好天文之學,每遇這種資料,必加涉獵,無緣到台北聽講,只想報紙上或有他的全部講演辭,偏又沒有看見,深為可惜。據沈先生在報上介紹他所講的是混沌初開的問題。這問題卻也真大得可以。
宇宙始於大大的一聲「碰」
本來人們對於宇宙開始的問題,便有若干幻想和假設。印度人說,宇宙未開始以前,是一團混沌像個金蛋,太梵天像母雞孵卵似的,孵在上面,經過悠長的年月,蛋成熟而裂,這個世界就誕生了。希伯來人則說,未有宇宙以前,先有一片黑暗的淵水,上帝的靈迴翔淵面,口中發令,要光,要空氣,要日月山川及動植萬物,好像都只憑祂一句話,僅僅六天工夫便把世界造成。我們中國則說這個混沌一團的東西,被盤古一斧劈開,氣之輕清者上升為天,氣之重濁者下凝為地,至於天空及地面上的萬物,乃是盤古死後由他屍體各部分變化出來的。其他各民族各有其說法,不必具引。
這些都屬初民想像,不合科學原埋,現在威爾遜的說法則又是一種。他說宇宙未誕生前是一點像火球般物質,極熱,熱度在萬億倍以上,極密,密度比鐵還高過一千億倍,在一百五十億年以前,這個火球開始膨脹,膨脹到極度,便發生爆炸,霹靂一聲,物質四散,而這個華嚴世界就慢慢形成了。不過這個宇宙仍在膨脹,但看所有星球都背著我們飛馳而去,任何速度最快的飛船也追趕不上,便可知道這個大千世界在不斷放大中。這宇宙的開始,就是所謂Big
Bang,就是說開始於大大的一聲「碰」。我覺得這個說法也並不始於威爾遜,以前就有,是俄國或奧大利一位天文物埋家所創的。威爾遜不過又同他實驗室同事潘塞新共同發現3K黑體輻射,足以證實此說而已。
威爾遜又說,經過三千億年後,核燃料燒盡而萬有引力則永存,因霹靂而膨脹的宇宙,受引力而轉為收縮收到原始之點,即原始火球,再來一次爆炸。如此循環不已,而宇宙也就重生不已,我說這可以叫它為「宇宙大輪迴」。
談到宇宙輪迴,由於膨脹和收縮,又是古人說過的話了。按希臘哲學家季諾(Zeno)曾說:「一切物質都是有生機的,充滿了緊張與力量,永遠在擴散或濃縮中,由內部與外面的能、熱、或火賦以生命。宇宙經過膨脹與收縮,發展與分解的無數循環而生存;每隔一段時間,宇宙必在劫火中燒盡,慢慢再成形。」(見都蘭博士《希臘文明史》)。季諾知道宇宙「膨脹」和「收縮」循環不已的道理,豈非導了威爾遜埋論的先河?
中外輪迴說大競寫
這種宇宙輪迴的說法,原來比希臘更早時代便有。於今已絕種的南美洲馬雅人便曾說,這個世界經過四十七萬年即完全毀滅,以後又重新來過。印第安人也曾說,他們是逃過三次世界末日的人類,第四次末日為期也已不遠。但每次末日的情況都不一樣。第一次是火山爆發,大火蔓延各地將大地燒盡。第二次則為大地震,由地震引起地球的轉軸變化。第三次則是人類大戰爭………埃及人的說法則見於希臘柏拉圖的對話錄。該錄記希臘立法者梭倫旅遊埃及時與某古廟僧侶談話。那僧告訴他,他們先民曾有句話:人類滅亡的災難,每每不斷,就是天降大洪水,滅絕人類和世界。滅絕後,經過許多年月,世界又重新揭幕。
印度有許多往事書及古代一些作品也談及宇宙輪迴的事。印度人的「劫」(Kalpa),佛經譯為「劫簸」或「劫波」︵佛經的「劫」指時間,尤其是長時、大時。我們千萬勿聯想到劫難、劫數那類不祥的字義),有大劫、中劫、小劫之別。宇宙一次輪迴要經過一個大劫的時間。其計算方法:從人壽八萬四千歲時,每經百年,人壽即減一歲,減至人壽十歲,復從十歲,每百年增一歲,增至八萬四千歲。如此一減一增,為一小劫;二十增減,成一中劫;總成住壞空四中劫,為一大劫。這就是一世界之終始。世界空則復成,成己又空,就這樣循環不絕。
中國古時雖有大洪水的記載,卻並沒有把它當作末日。就是舊約聖經挪亞方舟故事,也不過經過四十天的時間,並無末日之說。佛教漢代即入我國,從南北朝至唐而大盛,這成住壞空的話題,似乎還沒有引起人們如何的注意,也沒有想到由我們自己來創造一套中國式的宇宙輪迴論。
到了宋代,才由陳搏、周濂溪、邵伯溫等人,由周易推衍出陰陽八卦的「太極圖」,又什麼先天八卦方位圖,謂天地既亦為物,其生長進行亦當遵照這種公式。邵氏用「元」「會」「運」「世」四個階段來計算時間。一元有十二會,一會有三十運,一運有十二世,以天地之終始為一元。一元之年數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。這就是宇宙輪迴一次所需時間了。比印度人的大劫,不知短了多少倍,比馬雅人的四十七萬年也短了好多。我以宋代這幾位先生的腦子,未免簡單太甚,怎麼不想想漢代一些緯書就曾主張自開闢至於獲麟,已有二百二十七萬年。十二三萬年在天文上算個什麼數目?邵氏有《皇極經世圖表》,所根據都是易經上那些卦名,加上子丑寅卯的十二時作為代表。
世事千變萬化都有一定的模子?
朱熹據《皇極經世圖》又加推算。從天開於子,地關於丑,人生於寅。唐堯即在此運的三十運中之第九世,故能行其聖王之治,文明極盛。朱氏的本朝宋神宗熙寧元年,正當此會的第十運中之第三世。北宋為金人所滅,南宋偏安,朱子本身所在之世,當然是衰世,他沒有說,大概是為他本朝保存一點體面。至元之十二運,月亥之末,陰臻極盛而陽則全衰而天地即告終局,以後又重新開闢,如此循環至於無窮。
宋人這種觀念,以後文化界對之也還相當冷淡,到了清朝雍乾間忽又熱鬧起來。不過只是文人學士茶餘酒後,以此說供談笑,甚少形諸筆墨。見之於詩歌、筆記者,好像只有那個頗有佻達文人之名的袁枚。那時候人們把宋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,削去零頭,保存十二萬年的一個整數,所堪奇詫的是佛經並沒有說宇宙每次輪迴,必須照一定形式,宋人也末曾有,而清人所主張竟和希臘古時說法一模一樣。希臘畢達哥拉斯(Pythagoras)派巨子季諾的宇宙輪迴論是「世界本身由劫火而燒盡而後又再成形,然後又經過以往的全部歷史,甚至最微小的細節都完全相同。因為因果的連續是宇宙牢不可破的循環,是永無止境的重複。一切事件及有意的行為都是早已決定的。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以其他方式出現,也不可能無中生有。這個連鎖若有任何破口,便使世界瓦解。」(亦見都蘭博士《希臘文明史》)
袁枚有題王壽峰問天圖長歌一首,是模仿盧仝體的遊戲文章,他說他朋友王壽峰以世間有許多不平及不可解的事,提出來質問天帝。天帝無以回答,請了周公孔子來,兩人也無能為役。以後來了唐臣柳宗元,因他曾作過<天對>,叫他解答「天」的問題,當然可以勝任愉快。柳宗元說了一大篇話,他說所謂「天道」原是:
奉行第一次混沌開闢所有之故事,有如優人演劇不能少變通;一切聖狂禍福風災鬼難各色目,均是聚六州鐵赤薹銅,鑄成一冊作交代,使玉帝搖手不得而後許登庸。並非三科五行有生剋,亦非天道幽遠如張弓。並非仙丹佛力能挽轉,亦非真宰忽醉忽明聰;惟其事原板板,故其形常夢夢……
這就是說世間事雖千變萬化,而在混沌開闢的第一次便已鑄定模子,以後無數輪迴都奉這副模子行事。好像電影攝成膠帶,放映百次千次,銀幕映出的只是那個電影。排字行排成字板,印刷百次千次,仍是那篇文章。但膠帶字版,放映印刷太久,也會模糊,而宇宙的輪迴的這副模子則歷久長新,永遠不會有絲毫的走樣。
袁枚在他所撰的筆記小說《子不語》裡有毗騫國一條。記一士人乘海舶遇風,飄至毗騫國,國王面長一尺,好像隱指他就是天帝的化身。王手中常持著一本帳溥,過去萬事盡載簿中,好像就是他「天問圖」所說的九州鐵赤薹銅鑄成的那本冊子。國王見士人來到其國,熱情招待,並揭示帳簿,這個士人的姓名籍貫及過去所作所為;某年某月某日某時,遭風遇難,來到此國,一無差誤。過了幾時,船已修妥,士人拜別賦歸,念國王厚待,不禁涕泣,國王也流下眼淚,旋即笑說:我這兩行眼淚,千萬年前的無數次都流過,都記在這本簿子裡。再過十二萬年,我們還要相逢,還會為你再流一次呢。
袁枚詩集裡常有十二萬年的話。「問天圖」的「且待十二萬年之後全局終,再與徹底通盤作一問。」又<醉歌>的「何必擾擾紛紛,更十二萬年而換一盤古?」袁氏對盤古的興趣也特別濃厚,詩中常見。他有一首絕句道:「一回開闢一乾坤,物換星移日日新,盤古如麻朝玉帝,不知誰是領班人?」凡領班人必為資格最高者,而宇宙輪迴則為刻板文章,每篇平等,那開天闢地的盤古每次必有一個,他們的資格也該平等?如此,則這無數盤古去朝玉帝,那一位盤古能被推為領班人呢?你想子才先生這話問得聰明不!
兩則有趣的筆記故事
宇宙既有大輪迴,個人當然有其小輪迴。這個觀念於今中國人緊緊抱持著。記得幼時曾見玉曆傳鈔附著插圖的一類書,十殿冥王,各有名字,最後的一殿名轉輪王,殿前有一大輪,人靈和各類生物之靈,到此為最後一站。他們被驅入這個輪子,輪轉,則亡靈分十道投生。善人生富貴或昇天界,惡人生貧家或墮畜生道。其他各類生物,也紛紛藉藉,分道而去。前景如何依「業」而定。其實這都是我們民間的亂附會。輪迴這個語彙,不過言其循環不絕如輪之轉,何嘗有什麼真實的輪子?
這個個人輪迴的說法,希臘古代也有。斯多葛派(Stoicism)本以刻苦著名,此派人終身茹素,嚴禁吃肉,說是怕吃到前生的父母。佛教徒不是也有這種理論嗎?又希臘哲人畢達哥拉斯常說他能記得前生,並記得好幾生。有一次身為娼妓,有一次身為戰士,就是荷馬史詩特洛伊圍城之戰的某英雄。他曾參觀某古物陳列館,那個英雄所用盔甲武器也陳列該館,他一見便能辨認是他自己前生所用之物。
畢氏弟子季諾曾鞭打一個犯過的奴僕,那個奴僕想必聽慣了主人終日談輪迴,便學舌道:「主人,你不能怪我,我今日的犯過是前生注定,非犯不可的呀。」季諾回答道:「那麼,我今天的打你,也是前生注定非打不可的!」
這裡又有一則清代人的筆記,說一人到酒館吃飯,吃畢,抹抹嘴就走,館主索價,他說宇宙十二萬年便輪迴一度,橫豎十二萬年後,我還來貴館吃飯的,那時再付帳好了。主人說:「這也可以,不過請你把十二萬年前那筆帳付清,今天的這筆留到下次再付如何?」
這兩個故事太相像了。我們當然不能說清人這則筆記乃受希臘影響,不過暗合罷了,但暗合得也非常有趣。
十九世紀德國天才哲學家尼采也是相信輪迴說之一人,在他名著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此說》裡曾借圖氏的口說道:「這個世界的形形色色,瑣瑣屑屑,都要毫釐不差地重演;就是尼采也得重來,這個鐵血涕淚的德國也要重來,自愚夫以至查拉圖斯特拉一切人正經歷的苦趣都要重來。……」理由是時間是無窮的,而天地間可能組合的方式則有限,到那一天生命和物質免不了還落入完全的舊套。
這個決定論或宿命論真太可怕了。這個世界雖也有光明和歡樂,可是缺陷重重,黑暗悲劇則遠勝。譬如志士仁人為真理正義、國家民族,流汗流血,犧牲奮鬥,到頭只落得一個悲劇的下場,而作惡多端的壞人反而富貴壽考。又紅顏薄命,英才早逝,大地上到處充滿怨憤之氣和悲號之聲,只希望未來歲月,有個補償,假如宇宙和人生每次輪迴,都是一樣,那又是何等的不公平呢?那偉大的造物主連這點小事都無法調節,也可說無才之至,試問如此,則這個世界有何可戀,人們努力向上,又有什麼意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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