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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嚴唯識學者的特殊典範:譚嗣同
張蘭石 0. 序言:「參」歷史人物 [Ψ-Ω0123還史料以真實]1. 觀察譚嗣同簡史:1.1. 復生前時期(1~12歲)
生於清同治5年的譚嗣同(1865~1898),字復生,號壯飛,湖南瀏陽人。父[8]官至湖北巡撫,自幼受到父親嚴厲的管教,受母親影響也很深[9]。另有互相友愛的二兄二姊。五歲開始讀書,便顯出穎異於常。
十歲,學業上受到名儒師歐陽中鵠[10]的契機教導,大有進展。
十二歲(光緒2年),母親、伯兄和二姐[11]先後死於瘟疫,他本人也染疾昏死三天才甦醒,因此字「復生」[12]。 1.2. 實存者的成長時期(12~24歲):1.2.1. 復生後的「實存」──超脫生死的生命情調
12歲,喪母後他受繼母歧視,[13]《仁學》自敘中說:「吾自少至壯,遍遭綱倫之厄,涵泳其苦。殆非生人所能任受,瀕死累矣,而卒不死;由是益輕其生命,以為塊然軀殼,除利人之外,復何足惜。」從這裏可以看出,烈士的犧牲是有精神淵源的──不只是與其生活經驗所形成的性格有關(心裡學角度的分析),由更精微的觀照層次來看,更與他的實存發展史(有階段性的自我實現、自他實現)有很大的相應。 1.2.2. 超脫生死而自在任俠,初放光芒這時候,他也由於內在性格的進一步顯現而開始鄙視八股文。又跟著著名俠者武師「大刀王五」王正誼[14]、通臂猿胡七(胡致廷)學武功劍術,他之喜言任俠自此始。由此我們知道,譚嗣同與一般現代讀近代史的學生所想像的文人形象,大大不同;他反而是傳統小說「高人俠者」的形象。就像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佛、道高人般,他不是只懂得點香坐參,更不是文弱學者氣質,而是身懷功夫、仁俠渡世…。 13歲(光緒3年),他的父親外放甘肅鞏秦階道,他便隨父先返鄉修墓,留鄉數月,結識了同齡的唐才常,兩人結拜為「刎頸交」。 14歲(光緒4年),跟隨父親到了甘肅任所。此後十數年,他往來於湖南與西北各省。 19歲,嗣同結婚,夫人李閏是長沙李篁仙之女。 他曾赴過鄉試,但不曾中舉。當然與他鄙視八股文有關。但他的詩和古文辭卻造詣甚深。 22,23歲(光緒12~13年),曾到新疆遊歷,謁新疆巡撫劉錦棠,劉驚為奇才,把他留在幕中一段時間。 1.3. 實存者的精進自在時期(25~30歲):1.3.1. 閱覽萬里黎民苦難,慨然經國濟民之志。
譚嗣同少年時代就「懷墨子摩頂放踵之志」,過著浪漫奔放的生活。二十歲以後的十年中,他漫遊了新彊、甘肅、陝西、河南、直隸、湖北、湖南、江蘇、安徽、浙江、台灣等十餘省。飽覽壯麗山河,也看到了社會腐敗、人民苦難,便慨然有「經國濟民」之志。但是他早年仍是不脫儒家──仕宦者的意識型態,信奉程朱理學。後來才遂漸頌向張載、王夫之,思想中出現一些草根、唯物思想的因素。相對於他後來的佛學成就,這時期,他非但不是「佛學家」,甚且還是反對佛教的。 1.3.2. 習武、自在精進的實存者25歲時,他的二兄嗣襄在台灣病故。兩兄先後早死,使他十分傷心。 26歲(光緒16年),父親升任湖北巡撫,他更漫遊長江各省,考察各地風土人情。在致友人沈小沂書中,談到他的邊疆漫遊生活﹕「嗣同弱嫻技擊,身手尚使;長弄弧矢,尤樂馳騁。往客河西,嘗於隆冬朔雪,挾一騎兵,間道疾馳,几七晝夜,行千六百里,巖深谷阻,都無人跡,載飢載渴,斧冰作糜。比達,髀肉狼籍,濡染褌襠,此同輩所目駭神戰,而嗣同殊不覺。」這段文字是他的「實存者」生命情調的剪影。這種生活經驗的深刻,不但截然不同於文弱書生;最後「不覺」兩字也流露出不止於尚武者而已的豁達自在。他後來能成仁取義,與任俠性格也有關;而讀烈士的犧牲,便要與其仁俠強學的形象並看。──他絕不同於一般的殉主文士(在行為主體性上有自我認同的轉移及逃避);而是充滿自我(包含眾生的大我)實現生命力的實存者。 1.4. 革命時期(31~33歲)1.4.1. 甲午戰爭的刺激30歲(光緒20年),甲午戰爭給譚嗣同極大刺激,眼看中國走向亡國,使他不願再流連於中國固陋的辭章考據之學。他堅持要從舊學「羅網」中走出來,向西方尋找真理。
這時他正在湖南,對中國的積弱不振,他憂心如焚,認為非變法無以圖存。在致他老師歐陽中鵠的信中:「經此痛鉅痛深,乃始摒棄一切,專精致思……」於是,他迅速地轉變為一個維新派的激進人物。 1.4.2. 在中國要強調算學這段時間,他與「刎頸交」唐才常等志同道合之士,在瀏陽組織學會,以聯絡同志﹔創辦「算藝學堂」、「算學館」以培養人才。同時間,北京改革的風氣更熱烈了… 1.4.3. 第一次上北京31歲(光緒21年,1896春),康有為、梁啟超發動「公車上書」又組織了「強學會」。嗣同乃於是年秋間前往北京,想去和康有為見面。但這趟到北京卻未見到康有為。[15]。
這趟上京,經過上海、天津。一路上看見火車、輪船、電線、炮台、機器廠等近代資本主義的東西。在北京結識了梁梁啟超等維新人士,了解到康有為的變法思想和理論,非常佩服,自稱康有為的「私淑弟子」。
他在北京和上海,還結識了一些外國傳教士。特別是在傅教士蘭雅那裡。不但見到了古生物化石、計算機、X光照片等新奇事物。而且還聽到這個傳教士吹噓可以用儀器測知人的腦氣筋。記錄下人腦的思想。他學到了一些自然科學知識。也接受了一些神秘主義的東西,這些對他後來形成「仁學」思想體系有重要的影響。 1.4.4. 結識佛學道侶
另外這時期他還結識了一些深通佛學的人士,如吳雁舟、夏曾佑等。 1.4.5. 譚嗣同與梁啟超嗣同在北京會見了小他五歲的梁啟超[16]。他和梁啟超多次晤談,對於康有為的思想和主張有了進一步的了解。梁啟超<仁學序>﹕ 「余之識烈士,雖僅三年,然此三年之中,學問、言論、行事,無所不與共。其於學也,無所不言,無所不契。每共居,則促膝針坐一榻中,往復上下,窮天人之奧,或徹數日夜,廢寢食,論不休。每十日不相見,則論事、論學之書盈一篋。」 梁啟超<譚嗣同傳>﹕
當余與君之初相見也,極推崇耶氏兼愛之教,而不知有佛,不知有孔子。既而聞南海先生所發明易、春秋之義,窮大同太平之條理,體乾元統天之精義,則大服。又聞華嚴性海之說,而悟世界無量、現身無量、無人無我、無去無住、無垢無淨,捨救人外,更無他事之理﹔聞相宗識浪之說,而悟眾生根器無量,故說法無量,種種差別,與圓性無礙之理,則益大服。 1.4.6. 譚嗣同與道侶佛學家吳雁舟、史學家夏曾佑等人由梁啟超的介紹,他認識了佛學家吳雁舟、史學家夏曾佑。夏亦研究佛學。因此嗣同與梁、吳、夏常一起討論佛學。在京中也認識了文廷式、陳熾、熊希齡[17]、張元濟、黃遵憲、嚴復等一班人,這些人多是強學會成員。 1.4.7. 第二次上北京32歲(光緒22年)嗣同二次進京,是和父親同去。他父子由武漢乘輪東下,經南京、上海,抵達天津。他曾寫信給歐陽中鵠,報告他在天津看見了李鴻章創辦的事業,信中,他雖推崇李的建設成就,仍以「晚節不終」四字,歎其簽訂馬關條約。 在北京,譚嗣同奉父命捐了一個知府,要到江蘇去候補。他便準備南下南京,6月離京前,譚嗣同訪見父執輩的翁同龢談「洋務」。翁同龢在日記中記: 「譚嗣同,號復生,江蘇府班,敬甫同年繼洵子。通洋務,高視闊步,世家子中桀傲者也。」 在當時的禮法之士[18]如翁同龢的眼中,譚嗣同確實是「桀傲者」。 1.4.8. 南京候補嗣同到了南京,他本志不在做官,但也不能不姑從俗例,偶而到衙門參謁,此外他多半是閉戶讀書,少與官場人士往還。
在南京當候補知府時,他親近了著名佛學家楊文會[19],於是研讀大量佛經,思想也逐漸轉向佛教智慧。 ──於是,他認為西學和佛學是相通的。「西學皆源於佛學」「而佛學可復明於世」。正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之上。在南京寫成了「仁學」一書,是中國近代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部哲學著作,譚嗣同的哲學思想,主要便是這部書。 由於親近楊文會,故而在上海也結交了一些學佛人士。如夏曾佑、汪康年、吳雁舟、胡仲選等。 楊文會在南京創設金陵刻經處。嗣同到南京時,文會已五十歲。嗣同作為學佛學青年,令人注意的特色是性格任俠尚武、知識廣博,且對西方自然科學有所知﹔而作為佛學善知識的楊文會,青年時也是博學、善武,有自然科學知識。兩人生命情調有相處,所以能一見如故,成為忘年之交。嗣同在南京候補一年,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住在南京花牌樓楊文會寓中。 嗣同在花牌樓楊寓從楊仁山學,主要學唯識宗和華嚴宗。尤其深入於華嚴。歐陽竟無﹕「譚嗣同善華嚴。」梁啟超也說他﹕「治佛教之唯識宗、華嚴宗,用以為思想之基礎,而 之以科學。」嗣同在南京期間,還常到上海參加社會活動。當時,梁啟超在上海辦「時務報」,兩人交往密切,互相研究學問。
歐陽漸「楊仁山居士傳」謂: 「唯居士之規模弘廣,故門下多材,譚嗣同善華嚴,桂伯華善密宗,黎端甫善三論。而唯識法相之學有章太炎、孫少候、梅擷芸、李證剛、蒯若木、歐陽漸等,亦云夥矣。」 而從章太炎、譚嗣同的文集看,他們祗視楊仁山為前輩,並未視之為師。 1.4.9. 學佛之外仍是變法33歲(光緒23年4月),他與梁啟超、康廣仁、汪康年、張通典等發起「不纏足會」。他名義上是在候補做官,實際上仍在做他社會改革的事業。 33歲(光緒23年10月),「陳寶箴為湖南巡撫,其子三立輔之,慨然以湖南開化為己任」[20],譚嗣同與地方人士熊希齡、皮錫瑞、歐陽中鵠、唐才常等都協助他推行新政,使湖南新事業次第出現。梁啟超也到了湖南,任「時務學務」總教習。於是他們創辦了「南學會」,目的是「聯合南方諸省志士,相與講愛國之理,求救亡之法。」主張「廢科舉以育人才,開議院以達下情。」同時他們又創辦了「湘報」[21]。 1.5. 最終時期(34歲)嗣同34歲(光緒24年戊戌)時,康有為等在京師推行維新變法運動,譚氏被光緒帝授四品銜的軍機章京,參與新政。戊戌變法旋即被頑固派發動政變而扼殺,康有為、梁啟超等分別逃往香港和日本,而譚嗣同卻殉難。在本文第3節中,將配合他自己的「仁學」思想,再來詳述他這段歷程,。 2. 分析仁者之學[22]:2.1. 《仁學》背景:全觀《仁學》思想辯證歷程2.1.1. 譚嗣同具有中國近代思想辯證史的典範性
譚嗣同畢竟是出於仕宦之家,思想辯證的出發點正可以代表中國士人的「正統思想」。繼而,他既閱歷過人,感受力也豐富,故而在自己以及社會上,推動了以經世濟民為辯證動力的思想進化史。 譚嗣同早年受他的老師歐陽中鵠和劉人熙的影響,他的思想辯證,由程朱理學,變成傾向於更草根的「樸拙唯物觀」──他曾經變得十分信仰張載、王夫之和黃宗羲等人的學說。這時期,他自覺地反對佛教。 2.1.2. 譚嗣同唯物思想之顛峰:用「道不離器」的觀點,批評了「道本器末」的唯心思想和「器可變而道不可變」的形而上學理論,論證了變法的必要性。
他發揮王夫之的思想說:「故道,用也。器,體也。體立而用行,器存而道不亡。」(《短書》)並進一步用「道不離器」的唯物思想觀點,批評了「道本器末」的唯心思想和「器可變而道不可變」的形而上學理論,論證了變法的必要性。
他說:「夫苟辨道之不離乎器,天下之為器亦大矣。器既變。道安得獨不變?」(《短書》)這是譚嗣同所達到的唯物思想的最高峰。以後他卻倒向了佛教唯心思想。 2.1.3. 倒向佛教的「因」與「緣」:對西學的憧憬,與楊文會及強學會道侶一般以為譚嗣同的思想突然轉向佛學,是因為「接觸到佛學」──接觸了作為佛學者的楊文會等人。其實不然!烈士與在南京時的諸多「佛學道侶」結識,一開始並非「因佛學而學佛」,而是因「強學、救國」的動機,這些「道侶」其實大多也是強學會的人。而轉向佛學的直接因由,不是「看出佛學的好」而是「看出佛學有西學的好」! 他在1896年南京,看出了西學與佛學是「相通」的:「西學皆源於佛學」,「而佛學可復明於世」所以,他一開始是以為佛學能強國強民、能作為完美科學的,他是充滿創意地自己發現了佛學是「能作西學淵源的國學」而能充滿學習熱情的。這是烈士他在短短時間內被佛學吸引→深住佛學→終結學佛生涯,而能在中國學佛者中成為典範的原因───大概也是佛祖施予這烈士的方便吧! 2.1.4. 譚嗣同思想的始終如一而由此看來,譚嗣同的「突然轉向佛學」,不但不表示他的思想能被輕易地改變,反而在這例子裏,我們看到他狂列追求的(不是一般佛學,而)是經由他創造性地賦予了意義的一門「仁者之學(救世文明)」。 2.1.5. 變法圖強的心志《仁學》的完成,是積極的對社會發聲,而非一般文人的「感風吟月」「舞文弄墨」或「好立一家之言」;其中有許多譏刺清廷的地方,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作者所題上的「台灣人所著書」了,這就是因為當時清廷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於日本。所以飽學卻無意於學術的他,最終「立言」「遺說」的緣起,還是借「台灣人」一名才完成了《仁學》,點出他慨憤的心境,也是在殉教心境中交給同志友人,以傳後世。[23] 2.1.6. 以大乘心懷,企圖統一諸家《仁學》一書企圖融合儒、釋、道西洋哲學。《仁學‧自序》中說﹕
「墨有兩派﹕一曰任俠,吾所謂仁也;一曰格致,吾所謂學也。仁而學,學而作,今之士其勿為高遠哉。蓋即墨兩派,以近合孔、耶,達探佛法,亦云大矣。」 梁啟超序《仁學》曰﹕「《仁學》何為而作也?將以會通世界聖哲之心法,以救全世界之眾生也。」又謂﹕「《仁學》之作,欲將科學、哲學、宗散治為一爐,而更使適於人生之用。」 2.1.7. 邊緣佛學的一貫辯證脈絡──譚氏從《大同書》的風格[24],成就自己的佛學[25]《仁學》思想,受康有為《大同書》之影響實多,《大同書》欲破除九界───國界、級界、種界、形界、家界、業界,以至於亂界、類界、苦界。而《仁學》提出的倫理學「道次第」[26]則是:「初當衝決利祿之羅網,次衝決俗學若……全球群學之羅網,次衝決君主…倫常之羅網,次衝決天之羅網,終將衝決佛法之羅網。」這種衝決一切名間利養、倫常、一切學說、宗教、乃至佛法的「衝決」,其實已經在其華嚴經思想中回歸到「無所謂衝決」的不動體系。這種由緣起世間的「極無自性」而自然開展的強有力的實踐情調,正是面對現實社會的浩瀚苦侷,在世俗諦(名言)上發為實踐家的長嘯,而應和了佛教在勝義諦上所謂:「若言有佛可成,即為謗佛。」 2.1.8. 南京時期的環境、交遊等因素:《仁學》是譚嗣同在楊文會寓所撰寫的。[27]譚嗣同住在楊文會家中,所以此書除了甚有淵源的思想、實踐背景之外,多少也受到楊文會的影響。 2.2. 《仁學》體系的完整相應性:2.2.1 混雜、充滿辯證性格的形上學體系,輪廓模糊地相應了一個浪漫人格的哲學家:
譚嗣同的《仁學》體系,是混雜了時代思潮而充滿悖論的。宇宙觀是一個體系哲學家──一個有機的思想辯證主體的安立處,為「緣起現象觀察」,須就這安立處來檢視譚嗣同是否能成立。
在內緣起檢視上,簡化其思維脈絡,其思維確實因「受」到西方文明的刺激,緣於種種情懷(如對構成「羅網」的傳統與自我,生「無有愛」),而「取」了機械唯物論的方便,與盲點:譬如說天的運行是「自動」:「天行健,自動也」。相同的觀點,人成了機器:「大抵全體竟是一副絕精巧之機器,各司其職,缺一不可。與天地之大機器相似。」他的機槭唯物論觀點已用來解釋人的生理現象,其詮釋的「方便」已有所發揮;卻也接受了唯物論在意識上必然的無意義性,在客觀概念化時,「人」本身不認得「人的成分」而一定程度地異化,於是譚氏自己的「位格」輪廓也模糊了。
在其宇宙論中呈現的卓然成立者,悖於「天志」「明鬼」中的墨子;以上所談的「輪廓模糊」,已使活在你我實在(直)觀中的譚氏形象,失落了他在文字中推崇的墨子成分。
在本體論上,譚氏自己的直覺認識指向一種樸拙唯物論,在其體系中「以太」既具體又無限,猶如見首不見尾的「龍」;而後譚氏超出「如實知」的思辨卻一躍過頭而落在唯心論「田地」。[28]
從外緣起的現象層次來說:他在自然科學中看到原質(化學元素)分解、化合的實徵,而視之為自然現象變化的道理。這「尚科學者」的觀點有其時代因素,眾緣相應下於是《仁學》特別引述「以太」概念來取代原始的「氣」概念,這是有重要意義的。《仁學》「以太」概念先是作為極微物質的,「任剖某質點一小分,以至於無,察其為何物所凝結,曰惟以太。」所以「以太」是統一物質界的基礎,「法界由是生,虛空由是立,眾生由是出」這種體系似乎是從唯物主義出發的。
但是他沒有停留在唯物辯證,而走上如康有為般的神秘主義領域(而神秘主義雖也被「佛教」所包容,卻非佛陀的如實精神──緣起如實觀)。他靈悟地、神秘地將以太和「心力」、「精神」兩範疇間劃上邏輯符號:「以太者。亦唯識之相分[29]。」這樣,就把「以太」說成是「心」「識」的產物,銜接了唯物與唯心。[30] 2.2.2 為銜接唯心與唯物的「以太」辯證,而超出「如實知」的難以相應成立處:
全觀譚嗣同的「救世」與「建立哲學體系」兩方面發心,可呈現其中的因緣相應──就因為仁學的皈依歸處畢竟不願放在「充滿無力感」的唯物面,故而不得不離「中道」而偏向精神,以精神為唯一真實,「唯一心是實」。如此便能在此體系中證成其入世的意義(救世的可能性),甚至安立完成入世事業的倫理、步驟───作為激進改革者,他以「心力」武裝自己──無限地認知「心力」的能為,[31]認為「夫心力最大者,無不可為」。因為既然唯有精神是真實,則藉由一己的刻苦悲心廣大行,可以感昭眾人的慈悲心,而眾人的慈心,必可究竟救劫;[32]而這樣的「救劫」步驟,以建立社團為重要關鍵,從這裡,我們終於可以進一步體會他活躍的社團工作與其哲學的相應。
《仁學》的思想體系實際上是建立在唯心佛學之上的。譚嗣同受華嚴宗「百千大劫本由一念」概念的影響,認為生死輪迴與世間生滅都是精神的辯證活動所影現,其中事事無礙、一時俱在的華嚴玄觀,重塑了他的「日常生活的實在」[33],使他發展出超越經驗的神秘感受,彷彿他的生命同時活在許多的意義範疇,而他的生活實踐──乃至殉死皆不離此超越性的自我投射。所以文學層次上我們可能只會說他的文字壯烈玄麗,其實其中是有異於「常人的認知」的「世界觀」的。他又接受了唯識宗義,認為萬物都是由「八識」所變現──這種認為有「藏識」作為「現象世界的本體」的想法,與華嚴宗義一般,都可能流於「假必依實」觀念,而非正統的緣起觀(在緣起觀如應成派宗義裏,「三界唯心」並無「創造說」的況味,而是指心識能緣生三界的無明流轉。)總之,《仁學》企圖在認識論中,由宇宙論唯物觀點與本體論唯心思想的相對辯證,達到理事圓融無礙的體悟。企圖心如此,當遇到智慧內證上的不足,就最難不超出緣起中觀的如實,而落入思辨戲論。如果在這樣「超出如實證如實知」的思辨基礎上,即使發出再大的菩提心與大精進,也難免有「因地不真」的不能「成立」處。 2.2.3 分析「強學事業」外緣起,而檢視其內在生命「認識論」的內緣起。
使譚嗣同走向「強學」的外緣起,也相應著譚氏內在生命「認識論」的內緣起。
譚氏的認識論雖從物理化學入手解構了五蘊,後期他還是依賴唯心主義的。因為他認為人的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只能得到色、聲、香、味、髑五種感覺,而法界、虛空界、眾生界卻是無量無邊的,有限的感官是不可能真正(全觀地)去認識客觀世界的。然而在此他並未吸收到中觀(尤其當時他無法接觸到的應成派)見解而安立二諦,反而偏向「心」,以為「心」可以超過感官而成立真正的認識。───於是背離了緣起觀而建立了他自己(接近真常唯心論)的認識論。
在他看來,不僅客觀世界無量無邊。人的感覺無法盡知。而且人的感覺本身也是不可靠的。他認為感覺到的都是虛幻的朦象,眼睛只看見「眼帘之影」。耳朵只能聽到「耳豉之響」,而事物的真形真聲是永遠也看不見、聽不到的。為什麼呢?據說是因為外界事物的變化極其神速,轉瞬即逝。在絕對運勤中沒有相對的靜止狀態存在,囚此入們的感覺永遠也把握不住它們:於是譚嗣同似乎通過相對主義而陷入了不可知論。
譚嗣同不僅否定了人類的感覺,也否定理性思維。他信奉並提倡佛教唯識宗的「轉識成智」說。認為要證悟最高本體的過程,不必依靠人的五官和外界事物接觸,也不必依靠理性思維,只需要通過宗教修行的方式所開啟的更高「智慧」──所謂「止、觀」,去體會出「一多相容」「三世一時」等義理。以佛法批判其「佛法」,則在認識論上,他似乎仍然無法免於神秘主義的「戲論」─「無明」。 2.2.4 理想境界的存在[34]:
雖然譚嗣同一生充滿實踐情調,但其知行觀卻是重知輕行,極力否定行在認識中的作用,否定知是從行中來的。他說:「吾貴知不貴行也。知音,靈魂之事也。」(《仁學》)他把知行完全割裂開來。認為「行有限而知無限人何有窮而知無窮」。因為知是屬於靈魂之事。靈魂不生不滅,可以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,所以說「知無限」,而行則屬於體魄之事,必然受到人的生死和各種物質條件的限制,所以說「行有限」。他甚至設想將來科學日益昌明、入種日益進化之後,必然會出現一種「純用智。不用力。純有靈魂,不有體魄」的所謂「靈人」。人類世界將進入一種脫離物質的純精神存在,這種隱含哲學矛盾的預見,恐只是其「戲論」(尤其其宗教世界觀)所推演出的偏頗計執。 2.2.5 展現出具體的倫理學──道次第命題:
仁學處處都有現實性的政治、經濟、社會主張,這些主張雖不見得明顯能從其哲學一路辯證而得,卻尚算得上是掌握了一定程度「佛教倫理學特色」(依於緣起法而不依於形上概念)的倫理學體系。這樣的倫理學,對這一類企圖一把囊括所有思想關懷──從本體論到科學──的體系來說,是難得的。
關於本文認《仁學》自序中的「羅網重重,與虛空而無極;初當衝決利祿之羅網,次衝決俗學若……全球群學之羅網,次衝決君主…倫常之羅網,次衝決天之羅網,終將衝決佛法之羅網。然其能衝決,亦自無羅網;真無羅網,乃可言衝決。」為「道次第命題」,將詳論於本文〈結論〉一節。
2.3.
《仁學》的辯證法:
《仁學》思想中包含著豐富的辯證法,尤其表現在他「日新」變化的思想中。維新派都強調「變」,為維新變法提供理論根據,而反對頑固守舊派的形上學不變論,譚嗣同哲學當然也具有這時代特徵。在他看來,從以太到天地萬物,以至人的體貌呼吸,無時不在變易、更新。「天以新為運,人以新為生」,他認為這一點是孔、耶、佛三教都看到了的,故說:「三教不同,同於變」。
那麼「日新」變化是怎樣產生的呢?譚嗣同認為是來自「以太之動機」。以太的運動引起了萬物的生滅,萬物的生滅引起國天地的日新、歷史的變化。整個世界都處在生減發展變化之中。
「日新」變化的思想是譚嗣同哲學中十分可貴的合理因素,作為哲學而也能貫徹為政治上的變法主張。[35]甚至,譚嗣同在肯定事物「日新」變化的同時,也否定事物有「靜止的另一面」,否定萬事、物質的規定性和常住性,從而得出了「生滅即不生不滅」的結論,這哲學雖有待檢視,卻竟然與其似乎未曾重視的佛教中觀應成派遙遙相應了。而在他由辯證法架構的客觀的實存世界中,卻由主觀意識消滅了一切差別和對立,否定事物的發展變化,則是完全走到了辯證法的反面。 3. 在思想史上反省譚嗣同:
在思想史上,譚嗣同有三點值得重視: 3.1.
譚嗣同是近代少數「完整示現個人哲學生命」的哲人之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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